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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研究] 浅谈城步县“苗款”中的人类起源神话及几点思考

浅谈城步县“苗款”中的人类起源神话及几点思考

敬请各位同人提出批评意见,这就是我发这个帖子的目的,万分感谢!



    “彼此歃血誓约,缓急相援,名门款。”[ 参见宋•朱辅《溪蛮丛笑》。歃血为盟,在外来势力侵犯时约定互相支援,叫“门款”,后来发展为地区之间、民族之间、家族及村寨之间的“款约”。周去非《岭外代答》也记载: “史有款塞之语,亦曰纳款,读者略之,盖未睹其事尔。款首誓词也,今人谓中心之事为款。蛮夷效顺,以其中心情实发其誓词,故曰款也”。作为一种世代沿袭的习惯法,学术界对“款”的认识主要基于侗族款文的研究,对苗族群众中流传很久、资料隐藏很深的“苗款”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对苗族款文这一说法少有提及。
    “苗款”主要指苗族在氏族发展阶段的社会组织形式,是一种维持苗族地区正常生产生活和组织苗民抵御外来势力的地域性基层组织[ 银龙.城步苗款[M].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序言.],主要包括苗族乡规族约,苗民在讲款传款过程中派生出来的口头文学即款词。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民族工作者在城步县陆续发现若干份民间珍存的苗款,其中保存较为完整的有《金公银猛》、《石吴二姓江西来的根本》、《六马胡姓一支》和银龙历十余年艰辛走访、收集、整理的《城步苗款》集总共八千余行,苗款中记录的“立起计谋七条”、“评议十四条”、“三十六把公平伞”等款文均已失传或有待进一步访查寻找。就目前问世的“苗款”来看,其收录大量的人类起源,苗族族群姓氏源流,重大的历史变革事件和五次大型合款,是探究湘西南、桂东北苗族地区人类起源神话、祭祀活动、风俗习惯的嬗变、苗族重大历史大事件和族源迁徙的重要材料。本文拟对其中的人类起源神话做一些粗浅的发掘,虽不能对“苗款”研究起到补充与推动作用,惟愿诸家对“苗款”这一历史文化遗产进一步发掘、整理、探究。
    战国时期楚国大诗人屈原早在他著名的诗篇《天问》里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天地怎样开辟、宇宙怎样形成、天地的开辟者是谁等疑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有考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在楚巫文化影响下,苗民对人类起源又有着怎样的理解与感情呢?从遗存的款文可知,苗族同胞认为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人类最终形成经历了产生——毁灭——再产生——再毁灭——再产生三个时期。
    人类产生发展的第一个时期,也就是上元盘古时期。苗民认为盘古是由鱼鳞变金鸡凤凰,金鸡孵化而来,四极崩是因为金鸡凤凰翅膀力量过大造成的。且看“苗款”:
        上元盘古鱼变化,变作金鸡凤凰身,金鸡抱(孵化的意思)出三天子,一个结二、二结三。盘古一出,……金鸡打膀天动,凤凰晒翅四山崩。
    而人类产生后的第一次毁灭,因何而绝种,苗款中并无具体说明,只叙说了中元盘古出身是因为“上元盘古人断种”。“苗款”在收录这一时期的人类起源时跳跃性极大,且顺序颠倒,或许是因为口传心记导致某些过程被遗忘或者是人类绝种这部分内容已失传。在中元盘古时期,也就是人类产生发展的第二个时期。盘古更是有母有妻就是没有父亲。更重要的是款文提到炫王李帝、马王、张天师、李天师、锅须罗王等人物,仔细斟酌,可大致推断款的发生时间。且看款文:
        天气夫人做人种,炫王李帝管乾坤……张氏夫人生盘古,李氏夫人生马王。盘古置天,马王置地,锅须罗王置日月,头顶日月托上天……李天师有个打天锤,齐天大王齐不上,盘古大王托上天……
    “天气夫人”、“灵气夫人”,苗族同胞认为是有阴阳两种物质结合而形成的女人。西汉刘安《淮南子•精神篇》:“有二神混生,经营天地,……烦气为人,精气为人。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载,“盘古夫妻,阴阳之始也”。“天气夫人”可能是指盘古之妻。款文中的“李帝”,按民间尊称习惯,应该就是唐代李氏王朝。再又城步苗族《酒歌》和《款词》中,有“苗坐九溪阳响”之说,与郧道元《水经注‘沉水》所载的“武陵有五溪……,故谓此蛮五溪蛮也”相互印证。结合“武陵五溪蛮”东南支“雄溪蛮”《后汉书.南蛮传》:“光武中兴,武陵蛮夷特盛。”《南史•夷蛮传下》:“居武陵者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谓之五溪蛮”记载及其成书时间,以及城步苗族属于“武陵五溪蛮”东南支“雄溪蛮”这一历史共识,笔者推测“苗款”的产生时间可能是南朝齐梁年间。
    扯远之后再回过头来看下元盘古时期及人类产生发展的第三个时期,也是人类最终产生的时期。那么在人类最终形成的关键时期,苗民是怎样理解乾坤、人类的最终形成的呢?期间又有什么神话传说呢?且看款文:
        羲氏夫人生十二月,和氏夫人生十二日,十二日头十二月,晒死草木晒干河……姜妹心中气,姜良想一计,打死日头救凡间。一个打落东方甲乙木,二个打落南方丙丁火,……十个日月都打死,留落两个照凡间。
    在这苗民显然将羲和国中的帝舜之妻羲和误认为是不同姓氏的两个女子,而姜良“打死日头救凡间”则是西南少数民族对后羿射日神话的流变异文。至于为何是十二日月而不是十个日月?台湾著名学者张元直认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数字与本民族的立法、生存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苗族”射日神话“中的十二个太阳可能与苗族古历以十二生肖记时、日、月、岁有关吧。吕振羽《中国社会史纲》第一二卷(增订本)51页引述了一段流行在湖南武冈的人类诞生神话:洪水滔天后东山老人与南山小妹兄妹俩结婚繁衍人类。同样的神话也证之于汉代的石刻画像与砖画,那么,在湘西南、桂东北苗区又是怎样的一个口头流传情况呢?且看款文:
        (洪水过后)姜良东方山头打一望,看见眉眉(所有的意思)山头破,两边尽是烂头坡,姜良南方山头打一望,望下凡间人死光,气到肚里元心(心脏)痛,伤心流泪哭汪汪。南山小妹也暴(气或烦的意思)死……还是太白仙人来关心,把姜良小妹做人种,当他们两个结成双。太白仙人开金口,金竹大哥出一计,金妇桃郎做媒人,上把青天作证,下把地底做尺,太阳山头讨妻好,南山小妹心不欢。哪有龙船扒不动,哪有公事无人当。……十日风流姜良计,十分愁死九分人,姜良小妹结成双。……三条月日上身(怀孕),九条月日解担(分娩),生下一块肉,无手无脚不成人,大莫仙人来破烂,破成三百六十四块,就是三百六十四姓,丢落凡间做人种……
    这段款文讲的是雷公发洪水之后只剩姜良和南山小妹两个人(他们是否是兄妹尚不可知,只知道一个在城步东方山头,一个在南山)。太白仙人看到这种劫难,有意将他们作为人种,讲了一句“当他们两个结成双”。姜良当然十分高兴,小妹却害羞的走了。就在这时金竹仙人(受太白仙人所托来让姜良与小妹结成夫妻)出主意,要想成为夫妻,就得请金妇桃郎做媒婆。可姜良哪知道金妇桃郎是谁?姜良在一筹莫展之际看见一只金色的乌龟,便去抓乌龟。忽然听到有人喊:“不要捉我的夫人”,是谁在喊呢?原来是乌龟的主人桃树仙人。姜良表示歉意后向仙人吐露自己想娶南山小妹为妻(而且也得到太白仙人的指点),可是没有人来做媒的苦恼。桃树仙人心想:“哪有公事无人当”,表示愿意为姜良做媒。开始是金龟夫人去说媒,小妹害羞,假装不同意。后来桃树仙人表示亲自出马。小妹不肯,姜良也不想强人所难,心想男女之事还是自愿的好,有缘无缘还是交给老天爷决定吧。于是就和小妹约定,以烟火来确定两人是否有缘。小妹不相信在东山和南山,两座隔的这么远的山烧火,烟雾会缠绕在一起,于是答应了姜良的想法,一来想看和姜良是否真的有缘,二来想若是无缘就不会有人来烦她,缠她。讲好后,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准时生火,说来也怪,这时东山吹东北风,南山吹西南风,两股柴烟相互缠绕而上,于是他们成了夫妻。后来南山小妹生下一个肉坨坨,没有手也没有脚,小妹就把肉坨坨往北方一扔,刚好大莫仙人看到了,拿刀将肉坨坨破成三百六十四块,作为人种子散落在各各地方,成了三百六十四个姓氏,人类从此产生繁衍。这则人类诞生神话显然掺杂了不少的仙话因素,说明当时道教在苗族地区的影响之深。款文还收录了另一则同一母题的神话:(雷公雷婆被张长手、李长脚等人捉去之后)只得伏羲、女娲有条份(安分),先拿米饭养雷公雷婆,雷公雷婆知其仁义,记得仁义心中欢,当面牙子取一个,变粒仙瓜种子送哥妹……雷公讨吃一口水,喝得水来心里欢,一口成大雨,二口大风狂……后来上元盘古,中元盘古,还有下元盘古,三个盘古合做一人。七双手、八双脚,三头六面……在这里就不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至今城步县境内遗存的“三头六臂”盘瓠像难道是三元盘古合为一的结果?神话中有桃树仙人等媒人,难道“苗款”与原始氏族社会的婚姻制度有何联系?
    款文中为何要讲神话?神话有谁来讲?在什么语境中讲?古人为何讲神话,诸家早有结论。至于城步苗族群众至今为何讲神话,我想,正如“苗款”所云:“四岁要记爷言语,三岁要记奶文章。不要七个不知,八个不晓,没有前人开路,哪有今天管现行,人要学古,才能有今。”这不仅是至理名言,也道出了为何要讲神话。讲款学先祖,就是学习本民族的历史,让子孙后代明白人是靠什么长大的,要谨记先祖给我们开创的历史,也就是说现在讲神话很可能是为了教育后辈,神话的功能很可能就从娱乐消遣转变为教育功能。众所周知,神话文本一直存在着口头文本、仪式文本、文字文本,而神话作为一种神圣叙事,其口头叙事意义也存在于人民群众对社会的理解和解释过程中。在城步境内,笔者以为神话的语境场主要通过“学公爷”讲款形式与“庆鼓堂”等祭祀仪式口头流传着,主要演讲人应该是讲款的“款首”、主持祭祀的“师公”。且看款文常用结尾:“前人的古,后人记,常说记得,不说忘记。”
    湘西南、桂东北地区历来是款文化产生、流传的重要地区之一,区内各民族的融合交流促使款文化的相互交流与影响,从这一地区的苗族、侗族的历史渊源来看,笔者认为苗款、侗款实在不应该那么判然的划分,它们在古代人民的口头传说里实际上恐怕也是彼此包容,划分不了的。现有的西南少数民族神话研究已表明,苗、瑶、侗、畲、壮等民族有着相似的神话母题。从“款文”收录的合款、分家来看,唐代后期杨再思打死金牛合款,约定日子,限定时辰攻打靖州飞山南林寨到吃鱼分家、合款结亲归路、破房结亲以及后来的五次合款,合款的应该包括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既然是合款,那么各民族的群众都应口传心记着这一同一源流的款文,既然是吃鱼、插竹标分界,那么分之前应该是合在一起的,这一点从古代的四十八峒(也有说十峒)、七十二冲到现今广西龙胜、资源、三江,湖南城步、通道、靖州等地的地名如:某某某峒、某某冲、某某团也可得到佐证,而且“峒”字旧时是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 。如:苗族的苗峒、侗族的十峒、壮族的黄峒等。从款的互通来看,款文中也有城步银氏款和通道的侗族、苗族款文相互传抄,互相对照款文的记载。从吴治德、邓文敏、吴浩等学者对侗款的研究成果来看,侗款也有破房结亲、截鱼分家、杨氏(杨再思、杨再兴)合款的内容,难道这仅仅是巧合?“苗款”收录的人类起源神话中的成人之美的“媒人”以及苗人在石头前立款与成为邓文敏、吴浩认为款组织形式来自原始氏族社会的婚姻制度,款是由古代的“石法”的观点也仅仅是巧合?其次,从“苗款”内容来看,苗族神话显然受到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巫文化的影响,且有浓厚的哲学意味与仙话因素。单从款文的人类起源神话来看,混沌生阴阳、阴阳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道家思想以及道教的代表人物如太白仙人、玉帝、“混沌一年生佛祖、佛鲜无私不图门、天上世界佛仙管”时常出现。这或许与苗族文字(苗款中保留12个苗文)有关,苗族文字失传使得款文只能用苗汉音混合记录,这就难免会来有自文人的修改和增饰。加之款文主要以“学公爷”的形式传承,一来是以神灵、祖先的身份讲款使得款更加具有权威性与约束性,二来讲款人大多是主持祭祀的师公道士,他们一般信奉巫术、仙佛,这就难免使得款文中有佛道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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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勤于思考,善于梳理,先赞一个。。提几个问题供楼主思考:

1、苗款中的创世叙事、族源叙事具体分布在什么范围(具体到县、乡镇)?如果不是所有苗族都会讲述,是否应加以限定?
2、苗款中的起源叙事固然属于研究者所谓的“神话”文类,那么今天苗族民众认为它是什么?是“古”吗?或者就是款?
3、这些起源叙事是文字记录下来的?还是口头传承的?文字文本有没有名称和现存地点?是谁记录的?
4、 你说:“款文中为何要讲神话?神话有谁来讲?在什么语境中讲?古人为何讲神话,诸家早有结论。” 真的吗?这反而是需要质疑和深入探究的。(你后面引用的款文的“解释”恰恰是重要的材料。)
5、你说:“神话的语境场主要通过‘学公爷’讲款形式与‘庆鼓堂’等祭祀仪式口头流传着,主要演讲人应该是讲款的‘款首’、主持祭祀的‘师公’。” 那么具体是如何讲的?谁在听?观众有何反应与评价?除了款首、师公,还有没有人讲(日常生活中)?
6、神圣叙事与苗款中其他内容有何关系?
7、讲款时,起源叙事的部分是不是必要、不可缺少的?现在民众是否依然信仰其神圣性?
8、苗款中的盘古、兄妹婚神话等,与汉文古籍记载的同母题神话,是否有必然联系?如何联系?是否应该谨慎?
(还有很多问题可以讨论,先列这些吧。楼主不必一一回答,只是提供一个参考。。。不过还是要点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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