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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环形大荒:《山海经·大荒经》的空间关系与叙事方式

[吴晓东]环形大荒:《山海经·大荒经》的空间关系与叙事方式

摘要:本文通过《大荒经》中暗含的二十八座坐标山来推测,大荒是以观测者为中心的目所能及之地,在视觉上呈环形。二十八座坐标山分布在这一环形线上,而且《大荒经》中所有的山除了几座特别说明的之外,其余的也都在视觉上与二十八座坐标山处于同一环形线上。《大荒经》是观测者以这些山为顺序和定位来叙事的,即先说某一座山,再说这座山所处方位的事物,内容既有大荒以内可看得见的,也有大荒以外所看不见的,既有天文,也有地理,既有历史,也有神话传说及其它事物。观测者是处于一个小盆地之中而非高山之上,《大荒经》里的“海”指城郭外的防御壕沟,即人工护城河,“海内”指护城河之内的范围,“海外”指护城河之外到大荒之间的区域。

关键词:大荒经 山海经 大荒 海内 海外


《山海经·大荒经》到底是讲述什么的,时至今日依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要揭示这个问题,最关键的是要弄清其叙事方式,从整体上把握其叙事格局,以及理清《大荒经》里所呈现的大荒、海外、海内的空间关系,否则只能是瞎子摸象,难以摆脱先入为主的成见。很多学者望文生义地揣度大荒当是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甚至远达美洲与非洲。与此相反,刘宗迪从《大荒经》的东西边七对日月出入之山推测,《大荒经》的“东荒”与“西荒”所构成的地域当是目所能及的弹丸之地,不会无远弗届。[1] 本文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证明,大荒是以观测者为中心的目所能及之地,在视觉上呈环形。《大荒经》里的山并非分布在中华大地的大江南北各处,而全部都处在作者的视野范围之内,除了几座特别说明的之外,其它所有的山都在视觉上沿着大荒呈环形线性分布,作者描述这些山都是为了在叙事中起定位的作用。




              一、环形大荒:呈环形线性分布的二十八座坐标山



《大荒经》分为《大荒东经》、《大荒南经》、《大荒西经》和《大荒北经》,其中描写了很多的山,在这诸多的山峦中,有二十八座与众不同,前面被冠以“大荒之中”四个字,而且,均匀分布于四经之中,每经七座。《大荒东经》的七座为大言山、合虚山、明星山、鞠陵于天山、孽摇頵羝山、猗天苏门山、壑明俊疾山,《大荒南经》的七座为衡石山[2]、不庭之山、不姜山、去痓山、融天山、 涂之山、天台高山,《大荒西经》的七座为方山、丰沮玉门山、龙山、日月山、鏖鏊钜山、常阳之山、大荒之山,《大荒北经》的七座为不咸山,衡天山、先槛大逢之山、北极天柜山、成都载天山、不句山、融父山。
这二十八座在前面加了“大荒之中”的山与其它的山有什么区别,它们有什么特殊的功用呢?从东边的七座“大荒之中”山被明确说明是“日月所出”之山,而西边的七座“大荒之中”山被明确指出是“日月所入”之山,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作为坐标用来观测日月的。地球赤道与其绕太阳公转的黄道具有一个夹角,这样,地球绕太阳公转时,太阳直晒点就会在南回归线与北回归线之间来回移动,在地球上的人们看来,一年中,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与西边降落的地点都不一样,因此,人们在东西边各选定七座呈线性南北方向排列的山作为坐标,以观测太阳的南北移动,确定季节。太阳直照南回归线的那一天,在人们看来,就是从最南边的两座山升起和降落,这一天在节气上为冬至;太阳直照北回归线的那一天,在人们看来,就是从最北边的两座山升起与降落,这一天在节气上为夏至。太阳一年里在南回归线与北回归线之间往返一次,在人们的视觉中,太阳东升西落的位置也这样南北往返移动一次。同理,月亮绕地球的白道与地球绕太阳的黄道也存在一个夹角,这个夹角比赤道与黄道的夹角稍大五度多一点,忽略不计得话,月亮的视运动同样是在七座坐标山之间来回移动,不同的是,它是一个月一个来回,因此,这七对坐标山也同样是观测月亮东升西落的坐标。
另外,从东边最中间的鞠陵于天山的命名来看,我们可以断定这些东西边的坐标山除了用来观测日月所出所入之外,也具有观测星辰的作用。鞠是一颗星名,《夏小正》里就有“正月……鞠则见,初昏参中,斗柄县在下”的星象描写,意思是说,正月的时候,鞠星就出现了。鞠星正月出现在哪里,《夏小正》没有明确说明,《大荒经》却明确地告诉我们,是出现在东边七座坐标山最中间的那座山的山顶上,因此这座山被命名为鞠陵于天山,也就是鞠星高挂在天上的意思。因为星辰布满整个星空,而不仅仅是东西两边,为此,人们在南北两边也各选定七座坐标山,与东西两边的七对坐标山相呼应。正因为人们是用二十八座山作为坐标来观测星辰的,夜空四周的星辰才被相应地划为二十八宿。与坐标山相对应,东西南北四边各七宿。
因为东西南北四边的二十八座山是作为观测日月星辰的坐标,这就决定了它们是呈线性排列的。东西两边的坐标山当呈南北方向线性排列,而南北两边的坐标山则呈东西方向线性分布。东西南北四周位共二十八座线性分布的坐标山正好围成一个环形。需要加以说明的是,这是一个视觉上的环形,无论观测者四周的山如何错落不整,呈方形还是长方形,或别的不规整形状,在视觉上都会呈现出环形的形状。
所谓的日月所出之山与日月所入之山,只能是相对观测者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而言,如果观测者移动位置,那么日月升起与西沉的位置也会发生变化,任何一座山都可以成为日月所出之山和日月所入之山。东西两边各有呈线性南北方向排列的七座坐标山,观测者只可能处于两边最中间的两座坐标山的连线上。同理,南北两边各有七座呈线性东西方向排列的坐标山,观测者也必须处于两边最中间的两座山的连线上。具体来说,东边鞠陵于天山和西边的日月山连线,与南边的去痓山和北边的北极天柜山的连线相交,就是观测者的位置,这里无疑是二十八座坐标山所组成的环形的中心。
至此,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想象:一个观测者站在一个观象台上遥望四周,无论这个观象台是处于高山之上,还是位于盆地之中,他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只能是这些坐标山所在之处,坐标山后面的景象他是看不见的。而这些坐标山在《大荒经》中被明确地指出是处于“大荒之中”,由此我们可以确定,所谓的大荒,并非我们以前所想象的相对于中原的蛮荒之地,而只是以《大荒经》作者为中心所见到的目所能及之地。大荒之中的二十八座坐标山,在视觉上呈一个环形线性分布于观测者的四周。以前的《山海经》注家不明白这个道理,认为“日月所出”与“日月所入”暗示了《大荒经》所描述的山川十分荒远,其实恰好相反,这些坐标山只能处于观测者的视野之内。



二、与二十八座坐标山处于同一环形线上的方位山


以上我们已经证明了二十八座坐标山是呈环形线性分布在以观测者为中心的四周,其所在之处便是所谓的大荒。那么,《大荒经》所描写的其它山峦分布在哪里呢?只有三种可能:一、大荒之内,二、大荒之外,三、沿着大荒与二十八座坐标山处于同一条环形线上。笔者的观点是最后一种,即呈环形线性分布,那二十八座坐标山只不过是从这些分布于大荒之中的山峦中挑选出来的主要山峰而已。
让我们先证明其它山峦不会处于二十八座呈线性环形分布的坐标山之内。其它山峦是否分布于大荒之内,取决于观测者所站的观象台的高度。我们可以作出这样两种假设:一、观象台处于高山之上,观测者可以俯瞰四周。那么,二十八座坐标山必定是在极目望去的群山组成的地平线上。如果是这样,从地平线到观象台所处的高山之间,可以是群山林立,一派“一览众山小”的景象,坐标山是观测者见到的最远的山。二、观象台是处于四面皆山的盆地之中。如果这样,就注定观象台不会特别高,坐标山到观测者之间不允许存在什么高山,否则就会挡住观测者的视线,坐标山是观测者所看到的最近的山。那么,观象台到底是在高山之上还是盆地之中呢?也就是说,坐标山与观象台之间是否允许有很多山的存在呢?
要证明这一点,我们又需先证明观象台是处于盆地之中而非高山之上。从《大荒经》文本中我们可以知道,在视觉上呈环形线性分布的二十八座坐标山所围成圆周之中有“海”的存在: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台高山,海水入焉。(《大荒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天,海水南入焉。(《大荒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槛大逢之山,河济所入,海北注焉。(《大荒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句,海水入焉。(《大荒北经》)
这四个句子不仅说明了大荒之内有“海”的存在,其中有两个描述了海水的流向。融天山是《大荒南经》里的坐标山,“海水”是从北往南流的,所以作者记载为“南入焉”,意思就是“海水”向南流向了融天山那个方向。同理,先槛大逢之山是处于《大荒北经》里的坐标山,在观象台的北面,“海水”是由南往北流向这座山的,所以作者记载为“海北注焉”。这说明《大荒经》里的海水一定从大荒之内流出。另外,《大荒经》里有一些句子也明确表明了“海”是在大荒之内的: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大荒东经》)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大荒西经》)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大荒北经》)
从上文的推论我们知道,大荒所囊括的地域,无非是目所能及的弹丸之地,那么,大荒之内的海,就绝对不是海洋,而只能是湖泊或人工开挖的水域。将内陆比较大的水域称为海,在中国并不少见,比如北京的北海、中南海,青海省的青海(湖),云南的洱海,新疆的蒲昌海(罗布泊),便是明证。其中洱海、青海、蒲昌海是自然湖泊,而北海、中南海则是人工开挖的水域。那么,大荒以内的海是自然的湖泊还是人工开挖的水域呢?
笔者认为,应该是人工开挖的水域,因为《大荒经》里的东海、西海、南海与北海是对称分布的。《大荒东经》在描述到最中间的坐标山的时候说:“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惟海神。”《大荒南经》在描述到南边最中间的坐标山的时候又说:“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曰不廷胡余。”《大荒西经》也是在描述到西边最中间的坐标山时说:“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大荒北经》同样是在描述最中间的坐标山的时候说:“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 东海之渚、南海之渚、西海之渚与北海之渚的“渚”字告诉我们,东海、南海、西海与北海是真的水域,而非只表示方位。那么,在二十八座坐标山包围的一片土地上,对称分布有这样的四个“海”,很难让人相信它们是自然湖泊。另外,《大荒经》还有“西北海”、“东北海”、“东南海”、“西南海”的提法,更难以让人相信有这么八个对称分布的湖泊。由此我们推断,《大荒经》里的“海”,只能是人工水域,即城池四周之外的巨大壕沟,也就是护城河。这是古代城郭的普遍做法,用护城河来防御敌人是城郭的必备设施,“城池”之名也由此而得,有城必有池。明白了这样的结构,我们就有理由推测,在《大荒经》里,护城河称为海,护城河之内为海内,护城河之外为海外,目所能及之处为大荒。之所以把那里叫做大荒,原因之一是相对于有人居住的城郭而言,那里是没有人居住的荒郊野外。
既然呈线性分布的二十八座坐标山所围成的环形之内存在一个四面有护城河的城池,那么设立在这大荒之内的观象台就一定不会处于高山之上,而只能是盆地之中。这样,说明观测者是利用盆地四周的山作为坐标来观测天文的,这就决定了二十八座坐标山所围成的环形之内不会存在诸多山峦,否则就会挡住了观测者的视线。当然,我们不否认大荒之内可以存在比较矮的零星的几座土丘或人工建筑,而实际上也正是这样。
既然《大荒经》里的其它山峦不会分布在二十八座坐标山围成的环形之内,那么是否分布在大荒之外呢?回答也是否定的。《大荒南经》云:“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袁珂注释“荣水穷焉”为“流极于此也。”
[3] 其实这一注释并没有比原句给出更多的信息,同样都是说水流到这里就没有了。按一般的常识我们知道,一条河除非在沙漠里干涸了,或者突然变成了地下河,这条河才可能在某处穷尽,否则河流最终都是流向大海,何以会在某座山就穷尽了呢?如果《大荒经》里仅此一例,尚可找些理由敷衍解释过去,可是《大荒经》里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句子,比如:
又有成山,甘水穷焉。(《大荒南经》)
大荒之中,有不姜之山,黑水穷焉。(《大荒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 涂之山,青水穷焉。(《大荒南经》)
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大荒经》所描写的山川都是真实所见,观测者站在观象台上,极目眺望四野,河流远远近近,有的蜿蜒流来,有的逶迤淌去,流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便消失在某一座山峦的脚下。从上文所列的两个例句可以看出,有的河流所消失的山峦被明确指出是处在“大荒之中”。河流在这里消失,正是因为所谓的大荒是以观测者为中心的视力所穷尽之处,因为视力最远只能看到这些地方,河水才会在这些“大荒之中”的山峦脚下消失。《大荒经》里还有说某某水“出焉”的句子,当然我们不排除这些河流发源于此,但也可能是描述这条河从其它地方流过来,从某一座山那个方位进入了观测者的视线。
是否可能《大荒经》是述图之作,大荒图画这些河流的时候,画到这些山就不画了呢?这种可能性不大。第一、《大荒经》是述图之作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有一些描述是图所画不出的,比如“帝俊生黑齿,姜姓,黍食”,“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声如雷”,“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则燃”,“开上三嫔于天”等句子。第二、将《大荒经》视为述图之作的主要论据是因为《大荒经》含有一些静态的描写,其实这些静态描写主要来源于作者对星辰的描述,人们常常会将某一颗星想象成一种动物,并描述它正在做什么,这种描述往往让人感到是在描述一幅画。第三、假设《大荒经》是述图之作,那么其它的山峦也不可能分布于二十八座坐标山围成的环形之外,否则这画便违背了常理,解释不了为什么将河流只画到坐标山就不画了,而现实中的河流不可能在这些地方“穷尽”。如果二十八座坐标山围成的环形不是画的边沿,坐标山之外还有山,就应该将河流继续画出去。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二十八座坐标山围成的环形之外不再存在山峦。
既然《大荒经》里的其它山峦既不分布在大荒之内,也不分布在大荒之外,唯一的可能便是分布在大荒之中,也就是说,它们与二十八座坐标山一样,是沿着大荒在视觉上呈线性环形分布。为了区别于二十八座坐标山,这里不妨称这些山为方位山,下文我们将要说明,它们是用来确定所要描述的事物的方位。需要说明的是,二十八座坐标山除了具有观测天文的功能外,同样也具有确定方位的作用,所以二十八座坐标山同时也是方位山。



三、以山定位:《大荒经》独特的叙事方式


既然《大荒经》中的山几乎都是呈线性分布在观象台的四周,那么有两个问题必须解答:一、为什么要描写如此分布的一些山?二、《大荒经》里提到了一些实际可考的方国、民族,在大荒之内这弹丸之地,怎么能容纳得下?
这就涉及到了《大荒经》的叙事方式。《大荒经》就是以四周大荒中的山来给它所描述的事物进行定位。《大荒经》整篇绝大部分经文都是以大荒中的山峦为坐标来进行叙事的,作者先说某一座山,然后再描述这座山所对应的事物,恰如一个人这样来描述他要讲述的事物:“看见了吗?就是那座山,东南角的那座,大言山北边一点的那座,叫波谷山,那个方向在春分的时候对着的是大角星,我们把它叫大人国。”这在《大荒经》里便是:“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波谷山与大人国是一个对应关系,即大人国是在波谷山所处的那个方向,并不在大荒之内这目所能及的弹丸之地。观测者将大荒之中沿线四周的山,对应了他想说的所有方国、星象、历史、传说等等。在叙事顺序上,是先描写东方,然后描写南方,再描写西方,最后描写北方。就每一方而言,又是按反时针的顺序来描写,比如东方,先说东南角方向,然后往北移动,最后说到东北角方向。南方则是先说西南角,再往东移动,最后描写东南角。如果观测者要叙述大荒以内的事物,则必定利用河流来加以辅助定位,如《大荒西经》里的“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4]总之,《大荒经》里所叙述的事物其方位都特别清楚。所以说,虽然大荒只是《大荒经》作者四周目所能及的山峦,但他所描述的,却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有的是山顶上的星空,有的是山背后的方国。《大荒经》作者的兴趣并不局限于眼前见到的那一小点范围,他虽身处小小盆地之中,却胸怀世界,仰观天文,把握四周方国吉凶祸福。
明白了《大荒经》这种独一无二的叙事方式,对《大荒经》的段落划分以及解读便会扫除许多障碍。以前出版的注释《山海经》的书籍,对《大荒经》段落的划分可谓五花八门,其实段落的划分大体上可以山为标准,每一座山与其后面所叙述的事物划为一个段落。在解读上,我们也需紧扣以山定位的叙述特点。这里我们以《大荒东经》的一小部分为例,试着来解读这部令人迷惑不解的千古奇书: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
这是《大荒东经》的第一句,这句开头的话没有用山来定位,是对整个东部的一个整体上的概括,指观象台的东边对应的是少昊之国,少昊之国又可以细分很多小的诸侯国,下文描述的诸多方国便是,这些方国的人大多都是帝俊的后代,与少昊、颛顼一脉相承。“东海之外,大壑”并非诸多注家所解释的,认为是东边有一个很深的大峡谷,因为少昊之国不可能处于大峡谷之中,这只是说东边的山脉不连贯,有一个大的豁口。在后面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一座山叫壑明俊疾,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一缺口(壑),东风常常很迅猛地从那里吹进来(俊疾)。“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是关于少昊培养颛顼的传说。这一传说在别的文献中没有再出现过,所以给传说的研究带来困难,不过从字面上分析,是说少昊将颛顼的琴瑟扔了,不让他沉溺于靡靡之音,要他励志。
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
这是从观象台所见到的东南角实景,《大荒经》作者首先着眼于甘山,把它作为东部环形大荒线上的第一座山。甘水从甘山流出来,我们不排除甘水发源于此的可能,但也可能是甘水从别的地方流来,在甘山这个方位开始进入了观测者的视线。参照《大荒南经》,可以发现观测者能够见到甘水的一小段流程,这段流程在观测者的南面。甘水流到南边大荒之中的成山就看不见了,所以在《大荒南经》记载为“又有成山,甘水穷焉。”这只是说在这个方位消失在观测者的视线里,而不是真正的穷尽。在观测者所见到的这一小段流程,甘水汇集成一个水潭,叫甘渊。因这里紧靠在东边最靠南的坐标山,即大言山,是冬至时太阳到达的那座山。也就是太阳到达南回归线的那一天,在视觉上太阳从这座山升起。观测者因此就把这里作为十天干旬制记日的起始点,即用甲乙丙丁等十天干从这里开始记日,十天为一旬。正因为这里是十天干旬制记日的起始点,所以这里出现了羲和浴十日的神话传说。虽然这个神话没有放在《大荒东经》里叙述,而是放在了《大荒南经》,但也是当《大荒南经》叙述到东南角的时候才提起这个神话,其地理位置是一致的。当《大荒南经》描述到东南角这个地方的时候,出现了羲和“浴日于甘渊”的描述。
大荒东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
作者的目光开始北移到东部环形大荒线上的第二座山皮母地丘。《淮南子·地形训》云:“东南方曰波母之山。”郝懿行据此注释《大荒经》说可能是“波”字脱掉三点水衍化成了“皮母地丘”,此说可信。从整个《大荒经》来看,在观象台的东边与西边各出现两座称为丘的山,东边是皮母地丘和凶犁土丘,西边是昆仑之丘和赖丘。这四个丘的传说人物是对称的,皮母地丘是浴日的羲和,她主太阳新生;昆仑之丘是西王母,她主太阳死亡;赖丘是浴月的常羲,她主月亮新生,凶犁土丘是女和月母,她主月亮死亡。比照东北角的名称“女和月母”,推测“皮母”当为“波母”是有道理的,波母即日母,光母,波指日光,有波光之说。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作者的目光北移到了东部环形大荒线上的第三座山,这同时也是东边七座坐标山中从南往北数的第一座,即最靠南的一座。冬至日太阳从这座山升起,在西边最靠南的坐标山大荒山沉落,然后每天升起与沉落的位置开始逐渐北移。
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耳。有小人国,名靖人。有神,人面兽身,名曰犁<霝鬼>之尸。
作者的目光北移到了波谷山,波谷山是东部环形大荒线上的第四座山,顺着这座山的方向,对应的是“大人之国”、“大人之市”、“小人国”,山上还有一座叫做犁<霝鬼>之尸的尸神。前三者是春分日夜晚出现在波谷山山顶这个方向的星宿。“大人之国”指大角星,在角宿附近,有一星座叫大角,是一颗非常明亮的星。《史记•天官书》正义:“大角一星,在两摄提间,人君之象也。”又“摄提六星,夹大角,大臣之象也。”这里的君臣,正好对应“大人国”与“小人国”。“有小人国,名靖人”句的“靖”是恭敬的意思,表示臣子对君王的恭敬。紧挨着大人国的是名叫大人之堂的大人之市,相应地,与角宿同属东宫的房宿附近就是天市星、市楼星。《史记·天官书》云:“旗中四星曰天市,中六星曰市楼。”《史记·天官书》正义:“天市二十三星,在房、心东北,主国市聚交易之所,一曰天旗。明则市吏急,商人无利;忽然不明,反是。市中星众则岁实,稀则岁虚。”这两处说法有点不一样,一说天市为四颗星组成,一说天市有二十三颗星,但不管怎样,这个天市都是在与角宿同为东方七宿的房宿和心宿附近,难怪这里在描述了“大人国”之后便要提起这熙熙攘攘的交易市场。这市场归“大人”管理,他坐在市楼里,这便是“大人之堂”。 犁<霝鬼>之尸是安放在波谷山上的尸神,是雕塑的神像,是供人们祭祀的。《大荒东经》出现两座尸神,一座是奢之比尸,另一座就是这犁<霝鬼>之尸。综合其他尸神的情况看,《大荒经》里的尸神可能与祭祀那些天文司职者有关,比如女丑之尸。这是出现在七座坐标山中最南边的大言山范围内的尸神,犁<霝鬼>可能是曾经驻守在这座山的天文司职者。
有潏山,杨水出焉。有蔿国,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
作者的目光北移到了潏山。潏山为东部环形大荒线上的第五座山,顺着潏山这个方向,有一个小国叫蔿国。这应该是一个现实中的小方国,作出这种推测的关键就是这里记载了此国种植和食用的作物主要是黍。袁珂认为蔿国当为妫国,
[5] 春秋战国时期的陈国由妫姓人妫满建立,妫姓因曾居住妫地而得,是舜的后裔,而舜又是高阳氏颛顼的后裔。不过这种小方国很可能只是一座小城池而已,管辖方圆几十里地,所以我们很难在文献中发现相应的记载。关于四鸟与虎、豹、熊、罴,可能是方国的标志,目前学界对此意见纷呈。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豹、虎、熊、罴。
作者的目光北移到了合虚山。合虚山是东部环形大荒线上的第六座山,也是东边七座坐标山中从南往北数的第二座,太阳在大寒和小雪两个节气日从这座山升起。合虚山这个方向有中容之国。很多学者皆认为帝俊即帝舜,而舜又是高阳氏颛顼的后裔,《左传》中说高阳有八才子,其中一位为仲容,疑此中容乃因仲容而得名。
由于篇幅有限,本文只以以上几句为例解读《大荒经》,以说明整个《大荒经》只不过是一部以处在“大荒之中”的山来定位进行叙事的古籍,这些山不仅起到了指定方位的作用,还起到了甲乙丙丁排列顺序的作用。古往今来,东南西北的事件与传说、星辰与方国,都被安排在这些“大荒之中”的山峦叙事方式之中,从而变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大荒经》之所以以“大荒”二字命名,不仅因为那里是荒郊,更是因为它以“大荒之中”的山为纽带来组织它所要描述的事物。

本文刊于《民族艺术》2008年第2期。


[1] 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第369页,商务出版社,2006年。

[2] 这一条文在原文中出现在《大荒北经》,为错简,根据行文的对称性移至《大荒南经》,理由详见《占星古籍:从<大荒经>中的二十八座山与天空中的二十八宿解读<山海经>》,载《民族艺术》2007年第3期。

[3] 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23页,巴蜀书社,1996年。

[4] 从这里可以知道,《大荒经》里的昆仑之丘是位于二十八座坐标山围成的环形之内的山丘。从叙述顺序来看,它在视觉上尚处于西边七座坐标山之间,如果没有发生错简,那昆仑之丘可能比较大一点,但绝对不是高山,否则就会挡住观测者的视线。

[5] 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96页,巴蜀书社,1996年。



来源:求诸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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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uxd2003.blog.sohu.com/8894810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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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很好!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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