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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逵夫]一部有文化的书

[赵逵夫]一部有文化的书

作者: 赵逵夫 稿源:  每日甘肃网-甘肃日报  2014-02-26 00:23  

  刘瑞明教授是我校老校友,是我的学长。他毕业后几十年来默默耕耘,不仅教出了大量的学生,在学术上也做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他的文章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遗产》《文献》《辞书研究》等刊物上刊出,也被同行专家所引用。在兰外高校从事敦煌学研究的学者,天水的张鸿勋,庆阳的刘瑞明,在该领域无人不知。刘瑞明先生在古汉语的其他方面和古代文学及民俗学方面也有所建树。我觉得,刘瑞明先生学术上涉猎广泛,读书扎实,也常想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问题,而且,这些也并未随着他年龄的增大而改变。

  刘瑞明把数十年发表与未发表的近300万字,300多篇文章分为《谐音造词法论集》《词义论集》《泛义动词论集》《词缀论集》《汉语人名文化》《敦煌学论集》《文学论集》《说神道鬼话民俗》八卷,总名《刘瑞明文史述林》结集出版。

  古今语言学家都只着眼于书面语言,因对群众口语不屑一顾,因而往往麻木无知。刘瑞明则独垂青睐而从中深掘出语言学学问。例如对耳熟能详的“单眼龙”一词,他说不是用“龙”来比喻,而是谐音“窿”:窟窿。窟窿是空的,可以透光,从而指有视力。单眼窿:一只眼睛是通明的。对比出有一只眼睛是不通明即是瞎的。俗语把眼、耳、鼻不灵敏或无感觉,都说成“实着呢”,即堵塞着。龙——窿——空——通明,四曲折。可对比的是其他方言“姊妹篇”的说法,如湖南吉首叫:一只虎。柳州话叫:单铎。武汉话叫“半边街”。海口话叫:单排目。方言词典都避难没有理据解释。刘先生解释,“虎”是“糊”谐音;“铎”是“豛”的谐音、柳州话“豛:戳,杵”。单豛,犹如说:只戳了一个窟窿,此指有视力的那只好眼睛。“街”是“盖”的同音异调谐音。“排”是“败”同音异调的谐音,犹如说:坏。而且又举出最早的例句,《五代唐史平话》卷上:“李克用出马答道:‘咱是沙陀□□射的儿子独眼龙。’”

  一般的语言学研究只停留在语言学层次,刘先生的研究却是深入到文学的准确理解。综观《词义论集》90篇文章,刘先生阐发的词义理论要点是:对不能见字明义的词语,要从探求理据来研究准确的词义。词的多义是有机的系统,其间若有杂乱而游离的所谓义项,必定是错误的。在遇到不容易理解的例句时,首先要坚持从词的常义理解。现在不少辞书,一个词往往有七八个甚至十几个平列的义项。不但将引申义另列,将随文释义产生的说法也单独立为义项,甚至将由字误及误释形成的说法也列为义项,叫人不能知其所以然,而且感到不可捉摸。

  辛弃疾《清平乐》:“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注言:“‘无赖’……本不是什么好话,这里却只作小孩顽皮讲,所以说‘最喜’,反语传神,更觉有力。”但是“无赖”的撒泼放刁指恶行为的一义,古今从不用于称说小孩的顽皮,这并不是语言习惯,实是词义的基础不事生产与小孩不相关。而且此句根本用不着迂曲解为反语,它应一读到底如:“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最喜的是剥莲蓬。“无赖”即“无聊”,是小儿剥莲蓬的原因,而非人们喜欢小儿的原因。

  如有一个人把“随文释义”错误地当做词的义项,就有许多人仿说,积累而多得惊人。《“所”字词义误增的否定清理》否定的有20项之多。“自”字的误增新义,从清代点滴性开始,竟然陆续增加出共27个义项,因而有《“自”字连续误增新义的清理否定》文。

  刘瑞明先生以深厚的语言学功力也从事敦煌学研究,同样发人之所未发。在经过风起云涌的敦煌文学作品校勘归于冷寂时,他的《〈王昭君变文〉再校议》等多篇文章,有许多胜义,对前人旧说,有重要纠误。

  用头发是因为头发代表人的心。古代有以头发为载体的人伦即人性文化,尚未被揭明,刘先生有简叙。《荀子·非相》:“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智辨,不在于四肢及全身无毛。但人仅头长毛发,这也与禽兽全身长毛不同。《列子·黄帝》:“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这是从人与禽形态的不同(手足分工,直立,仅头有发),说人与兽也应有不同之心,即“含齿”所谐音的“含耻”。但有的人无羞耻之心即仅披了一张人皮,也就是借头发趣言恶人心所兽,义兽却心如人。由仅头有发言与兽形之别,进而言与兽心之别,所以头发代表人心。丈夫服了妻子头发灰等于收服了她的心,获得她的爱。还可以有另一种分析法,殊道同归。女性头发的文雅说法叫“青丝”。而在古代爱情文化,“丝”谐音“私”“思”,例证甚多。则“青丝”谐音“情私”“情思”,指爱心。

  用柳枝是渊承《易经·大过》“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而用指甲、黄土等则是上承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竹书《杂禁方》:“夫妻相恶,(涂)户方五尺。婴儿善泣,(涂)上方五尺。……夫妻相去,取雄隹左蚤(爪)四,小女子左蚤(爪)四,以鍪熬,并冶,傅,人得矣。取其左麋(眉)直(置)酒中,饮之,必得之。”

  类似的方法也见于《金瓶梅》《聊斋·孙生》中,而且竟然与鲁迅《祝福》中捐门槛一说相似。近代民间流传一本伪托李淳风著袁天纲补著的《增补万法归宗》,是符咒、巫术的汇辑,卷五《底杂集人事秘旨》中有许多求爱术正就是敦煌求爱奇术的再传。

  《说神道鬼话民俗》分鬼神、预测、婚丧、一般民俗四编,是全方位地深入研究民俗机制的专著。鬼神编对纷繁的鬼神民俗揭示“神由人造”“编造鬼神实际是特殊的文学创作”“张公吃酒李公醉”的规律。比如灵魂观念是世界各民族共有的,中华文化特殊的说“三魂七魄”,则是源于“九宫图”,即把系列性的事物与“一”至“九”的自然数搭配。肝=木=魂=三;肺=金=魄=七。将二者的后半部分截取。其实它的内部关系用现在的标点符号表达,本应标点为“三(魂)七(魄)”,即“三”代表魂,“七”代表魄。但古代没有这样严密、细致的标点符号,道教理论家便钻空子有意歧解成:三种魂、七种魄。

  总的说来,刘瑞明先生的论文中多有新说、创说,不同于一些人的陈陈相因、综合他人之说以成文。留下了一些著述的古人既已死去不能复活,我们无从执书而问之,对一些疑惑的解决,也就只有联系其他文献、联系社会文化知识来破解。收入集子中的刘先生的论文,反映了他几十年中的努力,不懈的探索、思考、新见迭出,无论怎样,总是对一些问题的解决提出新的材料或新的思路,提供新的答案,这是可贵的。无论怎样,这套书的结集出版,是甘肃社会科学界的一件喜事,也会对全国学术界提供新的材料与讨论的话题,以进一步推动有关领域的研究和发展。

  (《刘瑞明文史述林》,刘瑞明著,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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