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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勤璞]农事与艺文:秋胡戏妻作品中的桑树

[李勤璞]农事与艺文:秋胡戏妻作品中的桑树

农事与艺文:秋胡戏妻作品中的桑树

作者:李勤璞

欧亚学研究网  2006-10-01 17:38:38




  一、前言

  秋胡戏妻,又称桑园会,讲获得功名回家探亲的男子跟采桑女之间的故事,是一类文学和戏曲的本事,从汉代一直流行到今日。情节大体是:一个男子见到路旁或桑园中采桑的青年妇女,爱其色而挑之,希望结欢,被这位贞洁的女子峻拒 。读的时候,可能会注意到采桑者跟桑树的关系:在有的作品中,桑树比人高大,采桑者是站在树上采桑;有的作品中则是树与人齐,人站在地上采桑;更多的作品,则因叙写简古或完全没有提示,至于采桑者究竟立于树或立于地,无从判断,桑树的高矮也就不知道了。

  “桑(桑树,桑林)与文学”是汉文学、汉文化重要的课题,最早的研究者为铃木虎雄(一八七八至一九六三) ,后来一直有许多研究者;近年大陆对秋胡戏妻故事的文学研究更多。本文则限于说明以“秋胡戏妻”为本事的各作品内桑树的歧异,旨趣在传统农桑与文学理解的关联。到目前为止,没有论文从农业方面做研讨。

  二、秋胡戏妻作品里的两种桑树

  秋胡戏妻故事既有文字记述,也有图象资料传世。最早的文字资料在西汉(西元前二〇六至西元八)刘向(约西元前七九至前八)《列女传》(西元前一六年编成)卷五“节义传”,

  这里先称引全文:

  鲁秋洁妇

  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官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傍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餐,下赍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纴,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泆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所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傍妇人,下子之粮,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君子曰:洁妇精于善。夫不孝莫大于不爱其亲而爱其人,秋胡子有之矣。君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秋胡子妇之谓也。《诗》云:惟是褊心,是以为刺。此之谓也。

  颂曰:秋胡西仕,五年乃归。遇妻不识,心有淫思。妻执无二,归而相知。耻夫无义,遂东赴河 。

  其后有众多的作者,歌咏或发挥这个故事。而近代以来的作品,本稿且不遍论各地方戏中的这个故事,而仅涉及京剧。

  就故事中出现的桑树或采桑而言,不明确采桑者站在地上还是站在树上的作品可举以下诸种:

  一、刘向(约前七九至前八)前引《鲁秋洁妇》,系传记。

  二、傅玄(二一七至二七八)《秋胡行》二首,诗 。

  三、葛洪(二八四至三六四)《两秋胡曾参毛遂》,载《西京杂记》卷第六 ,系小说。

  四、颜延年(三八四至四五六)《秋胡行》,诗九章 。

  五、谢惠连(三九七至四三三)《秋胡行》二首,诗 。

  六、高适(约七〇六至七六五)《秋胡行》一首,诗 。

  七、杨慎(一四八八至一五五九)《秋胡妻》,载《升庵集》卷四九,系笔记。

  八、萧冰厓(明朝人,生卒年未详)《秋胡妇歌》 。

  九、阙名(明朝人)《鲁秋胡妻疑冢志》 。

  另外还有些名字叫“秋胡行”的作品收在《乐府诗集》第三六卷,“相和歌辞•清调曲”,但仅在标题上有“秋胡”字样,歌词曲调名称而已,内容全与秋胡之事无涉 。

  在下面列举的作品中,采桑者站在树上采桑,知桑树较为高大。

  一〇、唐《秋胡变文》:“其[桑]树拂地婆娑,伏乃枝条掩映,[秋胡]欲觅于人,借问家内消息如何。举头忽见贞妻,独在桑间采叶,形容变改,面不曾妆,蓬鬓长垂,忧心采桑。……其妇下树,敛容仪。”

  一一、民国《桑园会》(《戏考》本):秋胡妻:“来此已是桑园,不免采桑便了……在头上整整青丝发,身上抖抖旧衣衫,腰中紧紧丝罗带,足下蹬蹬破鞋袜;轻轻奴把桑树上,惊动了蝴蝶乱飞扬”。

  一二、民国《桑园会》(《戏典》本)。这个本子描写的桑树与《戏考》本相同,不再徵引。

  桑树跟采桑人等齐,采桑只须站在地上的情况,可举二例:

  一三、一九四九年以后整理本《桑园会》:

  〖罗敷〗来此已是桑园,待我采桑便了。(接唱)

  在腰间紧紧丝罗带,

  移步向前手攀桑。

  轻轻搭在桑枝上,

  惊动了雀鸟乱飞扬。(中略)

  〖秋胡〗坐在刁鞍用目望,

  见一位大嫂手攀桑。

  前影好象罗敷女,

  后影好象我的妻房 。

  一四、元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

  〖秋胡妻〗放下我这采桑篮,我拣着这鲜桑树,只见那浓阴冉冉,翠锦哎模糊;冲开他这叶底烟,荡散了些梢头露。(做采桑科。)(中略)

  〖秋胡〗(做见正旦[即秋胡妻]科云)一个好女人也,背身儿立着,不见他那面皮,则见他那后影儿,白的是那脖颈,黑的是那头发。可怎生得他回头,我看他一看可也好那 。

  归纳以上所述,秋胡戏妻作品中桑树有两种:一种高大,采桑须攀树;一种低矮与人齐,采桑者站在平地。

  一般而言,同一本事的各个作品,后继者总是继承、参照甚至反对从前作品的艺术表现。这种前后关系,使一文学本事的因循与变异呈现了清楚的表徵;最引起注意、最需要解释的也就是这些表徵。

  秋胡戏妻本事的各作品,汉唐之间的,桑树高矮不明确。唐代《秋胡变文》开始,才能区别桑树高低。秋胡变文在诸秋胡戏妻作品内无桑树高矮描写的先例可循。所以它对桑树大小的描写是汲取于此前同本事作品之外。那以后,除了明代的(作品第七,八,九),均于桑树高矮描写分明。

  后来秋胡戏妻作品之间“高桑树:矮桑树”这一对立现象的出现,是通过对《秋胡变文》中高桑树意象顺应或反对来实现的。顺应,则有作品第一一、一二的出现;反对,则产生作品第一三、一四。这是限于本事自身的解释,作品间关系的解释。

  但是,顺应或反对的动机是什么呢?对于文艺作品,动机可以是功能的:如此描写的桑树才具有表现力(比如戏剧性);也可以是经验的:如此描写才符合生活经验中桑树的实际情况。概览汉文学可以知道,秋胡戏妻,即桑园会这个本事,隶属于一个关涉“桑”(桑园,桑林,桑中……。作为地点、场景、情境,等等)的众多作品的序列 之中。对于这样更大的作品序列而言,依笔者观察(这里不能论证),具有中心意义和表现功能的是“桑”的意象(image),“桑树”在形成人物行动情境时是决定性的。而细审秋胡戏妻各作品——多是写实的、富道德教训的性质——桑树高矮不具有特别的艺术表现力,但提供妇女走出宅院之外的机会(采桑)。那么,动机就是生活经验方面的。看来必须沿着这个方向解释秋胡

  戏妻本事诸作品“高桑树:矮桑树”歧异的发生。

  从这个方向考察的结果,下面将看到,这些作品高矮不同的两种桑树,正好对应于中国农业上桑树两个历史悠久的品种。可以设想:文艺中的两种桑树是生活中的事物呈现于语言领域、表演领域。当然不一定每一个作品都这么直接撷取自农桑经验,后继者可以是依循先前作品。

  三、农史方面的观察

  现在看农业文献。贾思勰《齐民要术》(写于后魏,五三三至五四四年之间 )卷五,“种桑、柘第四五”:

  今世有荆桑、地桑之名 。

  佚名《士农必用》(完本不存,可能写于金代[一一一五至一二三四]末年 ):

  桑种甚多,不可遍举;世所名者,“荆”与“鲁”也。荆桑多椹,鲁桑少椹。叶薄而尖,其边有瓣者,荆桑也。凡枝、干、条、叶坚劲者,皆荆之类也。叶圆厚而多津者,鲁桑也。凡枝、干、条、叶丰腴者,皆鲁之类也。荆之类,根固而心实,能久远,宜为树。鲁之类,根不固,而心不实,不能久远,宜为地桑 。

  石声汉(一九〇七至一九七一)《农桑辑要 校注》“鲁桑”注:

  据《[齐民]要术》及……所引《士农必用》的论述看,“荆桑”是乔木型而具有“多形叶性”的高桑树,可以种作“树桑”;相对地,“鲁桑”则是止具有心脏形“幼态叶”的灌木型矮树,止能种作“地桑”。因此,《要术》说:“今世有‘荆桑’、‘地桑’之名。”所举出和荆桑相对待的“地桑”,即是“鲁桑” 。

  比较之下,秋胡戏妻作品内采桑者上树采桑的,应该就是农书上记载的“荆桑”“树桑”;而立于树旁地上采桑的,桑树是农书所记的灌木丛矮树:“地桑”“鲁桑”。

  “荆桑”“地桑”之名最早见于《齐民要术》,年代稍微迟了一些。而这两种桑树的实际培植,肯定要早得多。西汉末尾的氾胜之总结汉、汉以前黄河流域农业知识,著成《氾胜之书》,于地桑即有明确记载:

  种桑法,……桑生正与黍高平;因以利镰摩地刈之,曝令燥;后有风,调,放火烧之,常逆风起火。桑至春,生。一田食三箔蚕 。

  这样当年刈去,来年春上,树不会长很高,采摘桑叶容易。而它的叶子又宜于饲蚕。显然地,这是人工栽培的品种,应较自然生长的“荆桑”为晚出,那么荆桑用于养蚕,就更加早了。

  按,氾胜之跟《鲁秋洁妇》作者刘向同为汉文帝(西元前三二至西元前七)时的政府官员,刘向《别录》曾道及氾胜之氏 。而《列女传》西元前一六年编成。

  在《齐民要术》卷五,“种桑、柘第四五”中谈到采桑必须踩长梯高架。这种桑无疑是荆桑:

  春采者,必须长梯高机,数人一树,还条复枝,务令净尽;要欲旦暮,而避热时(梯不长,高枝折;人不多,上下劳;条不还,枝仍曲;采不净,鸠脚多;旦暮采,令润泽;不避热,条叶干) 。

  另有一点也令人感兴趣:前引元曲《秋胡戏妻》中描绘秋胡妻来到桑园时桑树的情景:叶下有雾霭,梢头有露珠,正是前此秋胡母介绍的,秋胡妇去采桑是在清早,与《齐民要术》记载的采桑恰当时辰(要欲旦暮,避热时)符合。

  这是偶然碰巧,或者作者石君宝(女真族。姓石琖,名德玉。平阳[今临汾]人)深通农桑之术,竟像伟大的小说家蒲松龄一样,是一位农学家?目前不能研究,谨志以待问。

  以上是古代文献的考究,再看考古方面。更见桑树中荆、鲁品种的渊源久远,或竟达于上古 。

  汉代画像砖画像石上有采桑图。图亦有两种:一种是人立于枝杈上采桑叶子,树较高;一种是人站在树旁采摘桑叶,树低矮。特别的,在今山东嘉祥县境(两周时是鲁国的中心地区)东汉(二五至二二〇)晚期武氏石祠画像石,经后人考订,有一图是秋胡妻采桑图 。再往上追溯,战国的铜器上有采桑图,一类图里桑比人高很多,一类桑与人等高;跟汉代画像砖画像石上的情况相同 。这或者就是《鲁秋洁妇》的生活背景;鲁桑始产于鲁地,鲁复为《鲁秋洁妇》故事发生地点。事情有这样凑巧者。

  但也有不凑巧的地方。秋胡戏妻各作品的这头一篇,写到采桑,却对桑树高矮没有写明,为荆为鲁,终究是个疑问。

  四、总结

  在中国农业历史上,历代都有这两种桑,一种高大,采桑叶要上到树枝杈上去;一种低矮,站在树边即可。这在农书记载频繁。当然它们在地理、气候带的分布,因人们的技术和生计的变迁,古今会有改变。就当代的情形,一九七九到一九八三年间,笔者在江南(苏州)求学,屡见从根分条、一行行一片片的桑树,扩展在平坦的农田,大致是地桑之属。这与笔者家乡(赣榆,古昔属鲁地)植于河堰田边不成林的高高的桑树形成对比。近日笔者(七月初)在长城口子之一的杀虎口往附近樊家窑村走,山路上仍见高大的桑树,这里当长城一线,毛乌素沙漠的东南边缘,属干燥的内陆亚洲气候。这样看来,秋胡戏妻本事的各个作品,其中所显示的两种桑树,乃是生活中实有情形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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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处,不经意处入手,细致考订,令人佩服!
竹林青青,微风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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